第 61 章 月与潮汐 13

五分钟后,整个养育院的电路都断裂开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的传达到了海斯教授的耳中。

彼时，他正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跳跃的渔火和远方灯塔发出的盈盈光亮透过透明的玻璃窗,斜斜地倾泻一地。

“……教授,不仅仅是电路的问题,还有信号——我们的联络器也出现了信号阻断的现象，一定是有人捣鬼！”

海斯教授微微蹙起眉：“嗯？”

男职员慌慌张张地报告：“教授,我的意思是,您觉得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格尔研究院的那群没用的东西！？谢天谢地，我想他们的愿望要落空了！如您所知的，塞缪尔已经被送到S1海域了！”

“现在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吗？”海斯教授不咸不淡的瞥了男职员一眼,将手中的资料重重的甩到桌面上,发出一声慑人的响声，他加重语气,“你知不知道，除却塞缪尔,我们在饲育箱中还有其他的海底生物？辛格达海蛇、五眼电鳗,要是泄露出来,我们这些还停留在这里的人会怎么样？”

“可是……那边的执勤人员尚且还没有报告那边有险情啊……”男职员说完，就察觉到了不对——

现在信号都是切断状态,饲养区距离办公区的距离又远从发现到派人跑过来报告,至少需要十五分钟的时间！

男饲养员开始满头冒汗，为自己找补道：“那个……教授，我们也只是猜测，请您不要生气，也不要担心……”

可男职员的机会已经没有了，暴怒的海斯教授一把推开了他,直直地朝着楼下的饲养区走去。

到处都有都留在原地鬼哭狼嚎的研究员们，海斯教授带着一支袖珍手电，冷着脸从这些没用的东西面前走过。

他刚刚走到饲养区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哗哗流水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被淹没和被撕咬的饲养员发出的惨厉的叫声：“救命啊！！！”

“里面的东西都出来了！教授救我们啊！”

海斯教授皱起眉，没有丝毫犹豫地朝着外面快步走去。

不、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如果在这里留下来，水流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漫上最上层的出口，大海的压强将会催促着海水一刻不停地涌上来——直到把这里全部淹没！！

而被他们在牢笼中捆缚了十几年的那些东西……将会带着最深的怨念一起从地狱里爬出来，找他们的麻烦！

海斯教授一言不发地疾步快走，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在混乱的思绪中，他的脑海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青年人的苍白面孔。

简青……那个和塞缪尔交好又交恶的简青，他现在去哪儿了？

与此同时，被海斯教授惦念着的简青已经逆着人流，上到了养育院里唯一的露台。

远方的灯塔和警戒灯因为供电中断，已经失去了光芒。

月色如银，粼粼地倒泻在海面上。

不息的潮汐在月亮的指引下一刻不停地冲刷着岸边，翻起雪白的浪花。

海风微咸，秋风寒冷，夜色尤深。

从这里眺望大海，简青只能借着月光，看清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

在距离养育院大约五千米的地方，用蓝色的警戒带划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领域。

简青在一块牌子上看清了上面的字——请勿靠近：S1研究基地。

如果露西说的话是真的，那么，现在的塞缪尔，应该已经被投入了那个地方。

他的计划仅仅凭借简青一人的努力是没有用的。还有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塞缪尔那里。

其实简青也拿不准塞缪尔到底领悟了多少他之前所说的话，会不会产生什么歧义，真的以为他不要他、准备自己跑了。

还有他从未和自己说过的，那些身上受过的伤、难捱的夜晚，都是怎样痊愈、怎样度过的。

简青的理智在告诉他自己，现在并不是像这些事情的时候，他面前还有很多阻碍，需要他去克服——

可是人类之所以是人类，区别于其他野兽，就是因为他们会想念。

月色浅淡，水波温柔，微风轻轻的摇动着风帆。

此刻，他不可抑制地想他。

……

与此同时，S1实验区的灯光也同步暗下。

冷色的墙壁旁，周围几个研究员正围着窃窃私语：“总部那边为什么还没发信息？上面催了好几次了。”

“现在信号断了啊，是不是风暴袭击了信号塔？之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不要怕，再等一段时间就好了。”

一个年轻一些的研究员闻言，搓了搓手臂，小声道：“哥，我有点冷，感觉和这个东西呆在一起……有点毛毛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去瞟了那个巨大的捕获笼。

里面灌满了海水，在黑压压的天色中显得极其诡异。

一条满头金发的人鱼卧在深处，没有任何要搭理他们的意思。

他有着一张如同建模般完美的脸，身上的肌肉并不夸张，流畅而秀美，是一种健康极了的美。只不过，他现在看上去很是虚弱，没什么力气。

之前的“测试”留在这条名叫“塞缪尔”的人鱼身上的痕迹与伤口仍在，在冷白的皮肤上显得极其显眼，狰狞又丑陋。

“有什么好怕的，他现在受伤了，又被抽了一半的血——我们几个人都能打过他，你信不信？”年长一些的研究员道，“而且，塞缪尔的性格很温顺的，之后的几次测试结束之后，他没有一次攻击过别人。”

“可是……”小研究员似乎有些迟疑，小声道，“可是之前，不是说他攻击了自己最亲近的那个饲养员吗？好像叫什么来着……简青？是简青吗？”

另一个研究员还没搭话，原本安静的呆在捕获笼中的塞缪尔轻轻的动了一下，尾巴拍打着铁丝笼，发出巨大的骇人声响！

“这是怎么了！！”

塞缪尔怎么忽然暴动了？！”

“难道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呆得太久了，所以不舒服了吗？”

“那我们现在要不要把他放进S1实验区？！”

“为什么那边还没有下命令！”方才那个研究员咬牙切齿的低低吼道，“你们别闹了！你们知不知道，要是塞缪尔出来，他能用他的尾巴直接把我们拍成肉泥！”

“我刚刚用有线电报传输了讯息，对方刚刚回复我们……没这么快，绝对不能让塞缪尔提前进入S1实验区！”

“为什么！我们都要死了！他们现在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他们说……他们正在捕捉一个叫简青的人类——”

这句话戛然而止。

塞缪尔像是捕捉他们的话，而某个字眼彻底激怒了他，那条伤痕累累的美丽尾巴丝毫不知疼痛的甩上了铁丝笼。

比成人手臂还要粗的捕获笼很快发出“吱嘎吱嘎”的令人牙酸的响声，像是在下一秒钟就要崩裂，把里面关着的凶兽放出来。

“快！快走！！！”

“他要出来了！”

下一秒，随着观测室的门从外而内的合上，铁丝制成的捕获笼再也承受不了鱼尾挥出的重量，在一声声骇人的声响中土崩瓦解！

那条受伤的、原本苍白孱弱的人鱼用尾巴甩出了一个漂亮的巨大水花，转身探入了茫茫大海中，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无人知晓，周遭十公里的海域中存活着的生物，都在一刹那听见了一道低沉的嗓音——

简简，别怕。

我来找你了。

海斯在发现简青不见了之后，便在第一时间召集了六神无主的研究员们四下寻找，而自己则登上了最高层停靠着的直升机，随时准备在海水漫上来之前及时逃生。

他并没有告诉下面那些因为他的指令，已经开始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的研究员们养育院即将被海水倒灌淹没的事实，带着珍贵的资料离开。

没有任何研究员怀疑他们素日高高在上、品行端正的海斯教授。

他们很快分工好，各自去了自己负责的领域。

简青站在最高的露台上，恰好背对着停机坪，从这个角度，海斯无法发现他。

他从这里往下望去，透明的房顶内不时走过打着手电四处探看的研究员们，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简青微微弓着腰，从口袋中拿出一根之前拧好的铁丝充作钥匙，轻轻地旋开了锁着小皮艇的锁扣。

他不知道塞缪尔那边怎么样了，当然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力气能逃出去。

简青垂着眸，一边专心地做着手上的事，一边笑自己的愚笨。

他还有更多更好的解法——直接找到塞缪尔，让他在测试时用尾巴撞开厚厚的玻璃门，把在场所有人都杀死，他则在旁边配合他，然后一起窜逃出去。

前面一段时间，简青确实是按照这个计划准备的。

但是，他的想法在看见塞缪尔受伤的躯体时荡然无存。

塞缪尔受了很重的伤，他这样利用他，只会透支他的生命。

于是，他选择了更不聪明也更不安全的方式。

先分开两头，让塞缪尔先行一步逃出，再来接应他。

他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愣怔，从心底升起一股荒谬的好笑。

他为什么……会把希望都寄托在一条，与自己没有任何关联的人鱼上？

难道就因为那个看上去很不靠谱、几乎不像承诺的承诺？

他原来……是这么冲动幼稚的一个人吗？

随着思绪中断，悬挂在养育院外围的皮筏艇也随之跌落在水面上。

黑漆漆的海面只有粼粼的波光照映，巨大的水花声响很快引起了下面那些人的注意——

“上帝啊！他竟然在露台上！”

“快通知博士！”

几乎是在简青放完绳子的那一瞬间，有人“嘭”的一声推开了露台的门。

在夜风中，露西惊恐的脸被吹乱的发丝遮上半边：“简！你在那里做什么！你要逃走吗？！”

简青没有瞒她：“嗯，你要抓我吗？”

凭借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可能还真的打不过露西。

露西已经在缓慢的靠近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简，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发誓——”

“你们在干什么！！”另一边的海斯也听到了动静，此时已经绕过机坪，从口袋中掏出一把袖珍□□扔给更近的露西，“露西，你在犹豫什么！杀了他！！”

简青不再说话，他疾步朝着露台的外延走了几步，堪堪站在边缘上，www.youxs.org。

露西握着□□，咬了咬牙，低声道：“对不起了……”

她闭着眼，朝简青的方向扣下扳机——

与想象中的血花四溅的场景并不相同，下一刻扑面而来的只有呼啸的海风。

她惶然睁眼，发现面前的简青已经不见了！

“简青——！”

她探出身子，朝下面望去，漆黑的海面上寂静无声，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青年人正朝下疾速坠落。

他像是看出了露西的有意放水，微微笑着，眼睛弯起一个弧度，对她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

随后，他彻底跌进海面，就像被一头巨大的海兽吞没了一般，再也找不到踪影了。

“……你在干什么？这么近的距离都没命中！”暴怒的海斯教授一把抓着露西的头发，拖着她往回走，“你身上是不是带了资料？现在赶紧跟我一起走！等会儿海水就要倒灌这里了！至于简青——就算他命大也没用！这片海域里可是有食人鲨的！”

露西惶惑地跟着海斯，有些懵懂地走上了直升机。

巨大的嗡鸣声中，她在心中诚心诚意的为跌入海中的简青祈祷。

无人知晓，在漆黑的海面下，辽阔无垠的大海成为了简青的温柔乡。

他没有跌进冰冷的海水中，再也浮不上来，而是幸运地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密密匝匝的吻和熟悉的气息一同落了下来，

塞缪尔再一次攫住了他的嘴唇，和他交换着溺水的人需要的氧气。

不知道是涌进唇舌的海水太咸，还是对方眼眶里落下了眼泪，简青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塞缪尔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浓得化不开的关切与心疼，“简简，你以后打算去哪儿？”

简青任他带着自己在水波中泅游着，巨大的白色建筑、远方的灯塔，还有刚刚建成的S1基地都在他的目光中远去了。

天地广阔无垠，此刻，世间仿佛只剩下他和他。

简青如实回答：“暂时……没有想好。”

塞缪尔终于带着他浮出了水面，他的双臂环着简青细韧的腰，如同对待遗失的珍宝一般亲吻着他湿透的头发，在他耳边低语：“简青，跟我走吧。”

“我发誓，我永远爱你、永远不会抛弃你、永远为你守候。”

“所以，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永远生活在一起，好吗？”

月色如破碎的落花，温柔地落了人满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简青终于微仰着头，双手顺从地环着他的脖颈，轻轻的咳了两声，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丝不正常的血色，他直视着塞缪尔，低声道：“你说的永远……是多远？”

塞缪尔低下头，稍长的发丝落在简青脸上，痒痒的。

他亲了亲简青的脸颊：“永远爱你的永远。”！